2017年8月16日，上海的气温直逼40度。一场区块链大会正在融化陆家嘴的钢筋水泥。

8位身着黑色紧身裙的女模特，每人手中拿着一块写着“满仓干”的广告牌；3位赤裸上身的男模特站在她们对面，身上贴满着某数字货币资讯网站的Logo。每一个ICO项目的展台前都人头攒动，似乎要被数千名参观者的汗水与口水淹没。他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只有一个：你这个币能翻十倍吗？

描述1990年代上海炒股成风的电影，《股疯》

展台的荷尔蒙与暴富的白日梦，人类最原始的冲动成就了2017年8月，ICO在中国的空前盛世。

庄家与韭菜：暴富路上的先行者与垫脚石

ICO在中国的火爆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。根据工信部的数据，即使是在2017年的4、5月份，我国的ICO项目数量也不过才区区9个。但是等到6月，ICO数量便飙升至27个，而到了末世狂花的8月，其数量已经破百。

即使是资深的圈内人，如币久网的CEO刘晶超也对此摸不着头脑。在8月，他每天要看3至5份白皮书，这几乎是1个月前币久网上线ICO项目的总数。这些白皮书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，而不着边际者占了90%以上。

图片来源：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报告，2017年第8期

尽管没有人知道ICO爆发的具体临界点，但大家都知道，刺激人们涌入这个市场的是一个个一夜暴富的故事。

易理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。

1987年，他出生于湖南娄底。就在易理华身价过亿的2017年，他家乡的年GDP也仅为1544亿元，在湖南省排倒数第四。因此，易理华是不折不扣的穷苦人家出身。据说，尚在5年前，他依旧过着1800元支撑9个月的落魄日子。

正如他所说的，“区块链改变了我的命运”。2016年年底，量子链的创始人打电话给易理华，“兄弟，你投量子链亏了本，我来托底，把亏了的钱还给你。”他将自己的几十万元存款投入了量子链。

而后，量子链的价格从最初的0.5元飙涨至8月2日最高时的600元以上。易理华也就在其而立之年的夏天真正“立”了起来——实现了财富自由，而且在年底迎娶了“白富美”楼霁月。

于是，在目睹了诸多屌丝逆袭的活生生的案例后，平头老百姓们沸腾了。

“当年错过了比特币，现在不要再错过ICO。”他们在这样的口号下，挥舞着白皮书、攥着钞票，挤上这条财富自由之路。

山寨币动辄几十倍的涨幅，所有人都知道这条财富自由之路是由泡沫铺就的。但是，他们也都坚信只要上车快，自己就能够安全着陆，成为下一个坐电梯实现阶级晋跃的人。

从2015年开始，李笑来便在老朋友罗振宇的《得到》上开设专栏频道，名为《通往财富自由之路》

这条通往财富自由之路的“总设计师”就是当时如日中天的“比特币首富”李笑来。深谙人性的李“总设计师”为了让大家更快地通往财富自由，干脆省去了白皮书的环节，ICO全靠一张嘴。

8月10日，没有白皮书的ICO——Press One正式上马，发售价值220亿枚代币，其中100亿枚通过众筹完成，价值2亿美元。所有代币在不到1分钟的时间就被抢购一空，约有50多万枚以太币打入了Press One的钱包。

从那一刻起，ICO的时间刻度从小时直接跨入了秒。也是从那时开始，ICO的路演成了砸金蛋的脱口秀。

人们似乎已经忘了，仅仅在20多天前，要求以“非法集资诈骗”罪名将李笑来绳之以法的“请愿书”是铺天盖地。

因为李笑来站台的EOS让人们第一次在“币圈”尝到了被割韭菜的痛苦。

EOS在7月创下了ICO市场的新纪录——开盘价仅为5.87元，2天后便涨到了30元，整整5倍。但是从涨到高位的第二天，即7月4日开始，EOS开始连续10天的连跌。跌到7月16日时，EOS价格连10元都不到。被腰斩的“韭菜”比比皆是。

图片来源：e投睿eToro，数据截止于2018年8月8日

在这过程当中，李笑来通过一级、二级市场，以及以太币与EOS来回高抛低吸，实现了“一鸡三吃”，几乎洗劫了所有人。

可现在，面对比EOS更为离谱的Press One，人们的热情依旧不减。问及原因，他们都笑眯眯地引用了薛蛮子的话，“你不喝泡沫，是喝不到啤酒的！”

在去年的8月，超过200万国人的记忆似乎连30天都不到。

官媒与政府：ICO的刀起刀落不过头点地

7月21日，一个名叫善心汇的巨大传销组织被捣毁。在短短4年内，这个许诺每月能获得10%至30%回报率的传销诈骗组织，共坑害了150多万人，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亿元。善心汇的头目张天明则非法敛财了10多亿元。这成为了共和国历史上涉案金额最大的传销案件。

从第二天开始，陆续有不明真相的受害群众聚集在天安门，反对当局对善心汇的严惩。这对于去年10月底前的北京而言，无疑是如临大敌，这挑动着所有正紧绷着的神经。

处于“盛世”中的ICO——全国共有200万人参与其中，到8月份总融资规模已经达到了58亿元——这几乎是6月份的2倍。与此同时，ICO的咨询机构StatisGroup于去年8月12日发布的调查报告也显示，中国80%的ICO项目涉嫌诈骗。

8月的ICO无疑已成为又一颗将于“特色社会主义盛世”下引爆的炸弹。这显然是坚决不能发生的事情。

去年10月底，北京一场特殊的盛会

于是，就在8月16日，上海某区块链峰会的火热气氛正在融化陆家嘴的钢筋水泥的同一天，渐有凉意的北京也正在开另一场有关ICO的会议。

位于海淀区的互联网金融博物馆内，北京市金融局局长霍学文正襟危坐，与会者包括北京市网贷协会秘书长郭大刚、中国金融博物馆理事长王巍，以及火币与OKex的李林与徐明星。

对外宣布的是，这是一场关于区块链的闭门恳谈会，但实为对于ICO监管的意见征求会议。可说是“征求”，其实是霍局长代表北京金融局对ICO作了初步的定性。

“霍局长的态度十分严厉，表态必须要从严监管。”这句话在8月17日见诸报端，但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，除了币久网CEO刘晶超。

北京金融局局长霍学文

8月17日晚11点半，经过漫长的讨论，币久网决定暂停ICO上线，并于次日凌晨发布公告。同一晚，霍局长在内部工作会议上针对各色各样的区块链峰会，作出明确指示：“（这种情况）决不允许在北京发生！”

第二天，一场针对ICO的更高级别监管会议在央行召开。这一会议由央行金融市场司组织，网信办、工信部、工商总局、银监会、证监会和保监会等多个相关司局以及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代表出席。

1年后的今天，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这一场会议，就会发现：9月4日下发的“ICO禁令”只是大幕的落下，而剧本早在8月18日就已写就。与会的7部委将联合出台公告，而互金协会则要提前向社会吹风。

从8月16日开始，ICO在中国的盛世正成末日狂花，监管“危机”正慢慢袭来。

嗅觉灵敏的“币圈”大佬们开始发出理性的声音，比如“跑步入场”的薛蛮子。在8月17日尚在微博向大家展示自己亮眼的成绩单——40天投了18个ICO项目，仅仅4天过后，刚从俄罗斯参加完ICO峰会回国的他就删去了大部分区块链峰会的微博内容，并开始转发全球监管ICO的文章。

不仅如此，他于8月25日接受腾讯科技专访时，开始批评国内ICO市场内已经充斥着泡沫与投机。而当被问及对监管的态度时，薛蛮子第一次露了口风，“监管是必须的，关键是怎么管，我欢迎监管。”

曾经与李笑来称兄道弟的薛蛮子

普通投资者开始嗅到监管的风声是在8月21日。当日晚间，上海浦东市场监管发布新浪微博称，其对辖区内某全球区块链峰会进行突击检查，认定其“疑似虚假宣传”。

但这就好比2015年6月“股灾”前一样，内心的赌性通过神奇的脑电波，变成了他们脑子中的“基本面良好”。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。自己还没有一夜暴富，怎么能提前“下车”呢？

于是，在8月的最后一个礼拜，人们还在疯狂地搜索ICO，并创下了新高。而且根据百度搜索统计，ICO的搜索趋势正与“善心汇”如出一辙。距离去年的最重要会议的开幕仅有不到2个月，一场即时且大范围的绞杀已不可避免。

8月28日晚11:30，央视新闻频道报道了央行在1周内召开的第二次关于ICO的会议。“目前的监管思路是从严监管，不排除‘一刀切’的可能，不会允许ICO这种东西的存在。”

8月30日，铡刀已经抬起，刀落只是时间问题。

凌晨，国外加密货币媒体Crypto Coin News全刊发了中国央行正式杜绝ICO的报道。8个小时以后，币圈的ICO大佬们纷纷开始在微博上曝文，请求招安。

ICOINFO负责人老猫在自己的小密圈发布了一条公告，“今天我们做了暂停所有ICO业务的决定。”因为他要主动配合监管，“避免不可预测的风险”。

薛蛮子正式用“乱象”来形容曾经自己所热爱的ICO世界，并期待相关的监管措施或者法律法规能够尽快出台。

铡刀终究没有在8月落下。但在3天之后，ICO旋即被“秋后问斩”。中国互金协会在9月2日借旗下的《财新网》的笔端，给ICO列了“三大罪”：

“威胁中国金融稳定”、“扰乱国家社会经济秩序”、“对公众造成极大的风险”。

9月4日，七部委的禁令公文如约而至，ICO被定性为“非法集资”。车还未到站，便已突然抛锚。

2017年9月2日，财新网的这篇文章引发轩然大波

各个炒币的微信群里，“十倍币发家致富”的声音突然消退，取而代之的是日益高涨的维权声音。其中借钱炒币者有之、卖房炒币者有之、借高利贷炒币更有之。

“赢了会所能摸，输了下地干活”。

在去年的8月，被踹下车的几十万人们，恐怕只剩下海这一条路了。

牛市与熊市：中国人的赌性与阶级焦虑

5天前，汉江两岸遭遇了百年罕见的热浪的袭击。韩国首尔的日均气温创下了1907年以来的最高。与此同时，火币在韩国首尔举办的嘉年华——一场被币圈被认为年度最大的盛宴正如火如荼的举行。但是，较之于会场内外的高温与火热，与会者内心未必能提起太大的热情。

因为，1年后的现在，ICO的狂热已经消退，寒冬仍笼罩着币圈。

一贯直来直去的“宝二爷”在嘉年华临近尾声的圆桌论上直截了当地表示，“现在应该做什么？就是等！Waiting！我们要熬过这个冬天，才能迎来春天。”

2018年8月3日，出席“火币韩国嘉年华”的郭宏才（“宝二爷”）

宝二爷叫人们“等”——“现在，对于国内散户而言，慢就是快”。但是，人们真的等得起吗？

当听众听到这席话，心中或许只有一个想法：你一夜暴富，移民美国了。空留我们这批“韭菜”在国内等待下一波牛市。对你们而言，那是牛市吗？无非又是一波“韭菜”新上市了。

9月4日以后，那些曾以自身亲身经历招呼大家赶紧上车，共同实现财富自由的“逆袭者”们已经与普通人是，彻头彻尾的，两个世界的人了。

其实，他们本就与普通人在两个世界：

论出生者，薛蛮子是前北京市副市长薛子正的公子；赵长鹏早年便随父母移民加拿大。根正苗红的、有能力移民的家庭在中国又有多少呢？

论学历者，吴忌寒、李林、徐明星、易理华亦是北大、人大与复旦的天之骄子。现如今的中国，高等学府中的真正寒门的比例又有多少呢？

论能力者，李笑来是新东方名师，宝二爷的猪肉生意也还算红火。能够流利地说英语的、能够有资金做生意的人在当下的中国又有多少呢？

薛蛮子与父亲薛子正

没有错，去年夏天，这让我们觉得，两个世界的轨道正在并拢。其实，何止是去年夏天让我们有这样的错觉？

2007年10月17日，当上证指数站上6124点的时候，是如此。翌年的10月28日，上证指数仅为1664点的时候，才发现这是一场异常清晰的错觉。

2015年6月14日，当上证指数再次站上5178点的时候，是如此。翌年的2月29日，上证指数仅为2687点的时候，才发现这又是一场异常清晰的错觉。

而另一方面，中国的房价在10年内平均上涨了74%，而北、上、广、深一线城市的房价更是以翻倍计价。

数据来源：国家统计局、易居研究院

除了住房，教育、食品、疫苗等等方面，都无不体现着改革开放40年来，贫富差距正在通过代际间的传递而逐渐扩大。阶级流动性的干涸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当下人的内心。

于是，各类能够快速实现阶级晋升的捷径往往能获得一呼百应的效果。2015年至今的P2P、2016年以来的“善心汇”，直至去年酷暑中的ICO。

国人常会发问：我们为什么那么爱赌？其实，自西周礼坏乐崩之后，“赌”便成了谋求阶级晋升的通道——成则一鸣惊人，败则满盘皆输。

陈胜、吴广一句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？今亡亦死，不亡亦死，死国可乎？”，便旋即举大计，便是这种“赌”。

在去年的8月，底层的叫嚣、平民的逆袭、阶级的焦虑和资本的狂欢，加在一起，就是整个中国。

【结语】

距离盛夏中的ICO狂热已经过去1年了，人们在寻求弯道超车的道路中迷失了自己，对在ICO盛世中所蕴藏的危机亦浑然不知。直到刀起刀落，发现自己成了被割的“韭菜”。

今天是8月8日，距离北京奥运会也已经过去10年了。盛世中的危机，仅仅存在于去年中国的ICO之中吗？

——本文转载自：区块链悟空